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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七章 口是心非

第七十七章 口是心非

坐在去往东京的列车上,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,逐渐变换——灯光、楼房和车流,都愈发密集。我们像是从低矮的树丛,闯入了钢铁的森林。

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,车内气氛也开始变化——刚从镰仓出发时,还能听到不少说话声和嬉笑声;但当东京逐渐靠近,人声愈发微弱,最后车厢变得如此安静,连出声都会不好意思。

接下来的两天,我会逐渐习惯这种氛围的。

当然,我们也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。上车之后,我们一个个的,全困倦地闭上了眼。在镰仓我们又步行了一整天,在江之岛还爬了山,现在给个枕头,我能一口气睡到明天早上。

我却要和睡魔较量一番,因为我想看看东京的暮色,看晚霞在高楼大厦之间交错。于是我瞪大了眼睛,强迫自己保持清醒。

可眼皮实在是太重了,我越是使劲,就越是瞌睡,脑子也一团模糊……

恍惚间,我发现眼前好亮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我疲惫地睁开眼,却发现在我眼前的,竟又是镰仓金色的海面,还有站在我与大海之间的一个人影。

我立马认出了尤依。她像今天下午一样,在铁道前翩翩而立,只不过除了她和我,这里没有其他的人。

她又朝我招手,笑容像身后的大海一样灿烂。无论几次,看到这副笑容,我的心弦都会被拨动,这次也不例外。我又咧嘴笑了起来,招手的同时,迈出了步子……

信号灯突然急迫地闪烁,横杆也开始缓缓落下。但没关系,我还有机会,我还能在横杆完全落下之前,冲到她的面前……

可我动不了。我内心一个孱弱却鬼魅的声音,止住了我的动作。

你疯了吗?你以为你是谁?你觉得你想做的,都能做得到吗?

面对诘问,我哑口无言。对啊,我难道不清楚,奔向她根本就是白费力气?我不会成功的,我怎么可能成功呢,十八年了,我从没成功过。

我只是个,软弱又无能的胆小鬼罢了。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,我的肩头,又能给谁依靠呢?

但不该是这样的……我攥紧拳头,一遍遍地嘶吼,可嗓子却发不了声,更掩盖不了那鬼魅的心声。

横杆最终放下,接着电车风驰电掣地驶过,一直驶过,没有止境。尤依,看不到了。

我痛苦地跪在地上,拳头砸在地面,一下又一下,直到世界开始幻化、旋转……

然后,我一边摇晃,一边听到穆晴的声音:

“到站了到站了!快醒醒!”

我睁开睡眼,透过电车里厚厚的人堆,看到外面的站名——“新宿”。

*

最后一个醒来的我,有惊无险地赶在最后一刻下了车,匆匆地和伙伴们一起,开始在新宿车站穿行。

不过,即使有箭头和指示图,我们依旧有些晕头转向。这座车站,实在是太大了;不但大,还错综复杂,像一座迷宫。

而且迷宫里,还有数以十万计的探险者,闯入又离开——此时正值下班高峰,每个站台都有乘客源源不断地涌出。所有人都脚步急促,快步走向自己的出口,没有一刻的耽搁。人们仿佛成了水滴,千万水滴汇在一起,就成了湍急的洪流,朝着各自的方向奔腾而去。

新宿车站这头巨兽,作为世界最繁忙的车站,每天平均有364万人,从它的两百多个出口闯入又离开——有多少城市的总人口,都不够这么多呢。

我自小生活在成都,没去过北上广,也从来没去过纽约。尽管成都也是人口千万的大都市,但当我走入东京最大的车站,来到它最中心的腹地,才切身明白,大都市和超级都市,依然不是同一个量级的概念。

接下来的两天,我们将靠着自己的双脚,在这座超级都市的血脉里尽情探索。两天能收获的当然有限,但对回忆而言已经足够,就看我们怎样安排、把握与体会了。

我们总算克服了第一道考验,找到了正确的出口,走出了新宿站。当我们终于看到巨型的广告牌、五光十色的霓虹灯、川流不息的大马路……我们集体欢呼了起来。

接下来,我们一边借助导航前进,一边为东京光彩夺目的繁华夜景惊叹不已。前一晚还在京都,这一晚就在东京,这种景致的巨大落差,着实有趣得很。

我们顺利找到了酒店,把行李放好后,又出门集合觅食了。今天的选择是烤肉。

在烤肉的滋滋声里,夹杂着我们兴奋到极点的说话声,内容全都关于明天的行程——实在是太有讨论的必要了。

明天只有一个目的地,但这个地方,足够我们待上一整天。这个地方,叫秋叶原。

“各位!”美姐高声喊道,“明天准备好了吗!”

“噢!”小绫和叶凛响应号召,欢呼起来。

“准备好剁几只手啊?”美姐又高声问道。

“无数只!”小绫亢奋地喊道。

“剁了再长,长了再剁!”叶凛给出了机智的解释。

“很好,很有觉悟!”美姐满意地拍拍捧哏二人组的脑袋,“那么,我们的目标是——”

“掏空秋叶原!”二人又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,接着和美姐一起开怀大笑。

旁边偶有顾客,朝我们这桌投来好奇的目光。要是他们能听懂她们三个说些什么,估计也会像我们四个一样,露出无奈的苦笑。

不过笑归笑,我比起她们三个,可镇定不了多少。那可是秋叶原啊。

一想到明天要去到那里,之前梦境里感受到的痛苦与无力,都暂时地被忘却了。

*

说一千道一万,“秋叶原”三个字,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?

在二次元文化里,秋叶原是一个最为特别的坐标。从功能上讲,它常被定义为电器街;但对于二次元,它被称为“圣地”,是这种亚文化的旗帜,就像好莱坞之于电影,维也纳之于音乐。

这里依靠电器开始发展繁盛,随后又转型为电脑街,尤其是趁着电子游戏的浪潮吸引了不少游戏店,之后又不断有同人志店、模型店、音像店迁入,许多偶像团体也逐渐在秋叶原扎根……商户培育了文化,而文化反过来塑造了这里的形态,久而久之,秋叶原就成了全世界二次元文化的大本营,像万有引力一样,把全世界的爱好者们带到了这里。

这引力有多可怕?

吃完晚饭,我们想先去几个地方看看夜景,目的地是涩谷和原宿。但买票的时候,小绫悄悄地把目的地选成了秋叶原,幸亏被我们及时发现。计划败露后,小绫十分沮丧,委屈地辩解道:

“我就想先去探路嘛……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对不对!”

“就是,就是!”叶凛不服气地声援小绫,“先去看看有什么错嘛!”

小绫感激地把叶凛一搂,热泪盈眶。捧哏二人组,此刻团结一致,坚不可摧!

真是一秒都不肯多等啊。面对这样的迫切心情,我们十分感动,然后无视二人的请求,按原计划朝涩谷前进。

不过两人这么一闹,我本就躁动的心,被挠得更厉害了。她们恨不得现在就身临其境,我又何尝不是呢?

秋叶原在无数部动画里都有露脸,我在图片和影像里见过它太多次。但看得再多,也比不过用自己的双眼和双脚,看过那里的光景,走过那里的道路。

尽管只有一晚的等待,我却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。第二天在去往秋叶原的电车上,这种急躁更剧烈了,越往秋叶原靠近,心就痒得越厉害。

“秋叶原——秋叶原到了——”

不到半秒,我们全都出现在了车门。叶凛和小绫睁着大眼喘着大气,美姐摩拳擦掌,尤依牵住穆晴的手,龚诚挤在我的身旁。七双眼睛,全盯住车门玻璃外的电梯口……

车门一开,什么离弦之箭、风驰电掣、势不可挡、摧枯拉朽,反正沾点边的词儿全用上吧!在我们的面前,列车与站台的距离,简直微不足道……

奔出车站的一瞬,视界和世界,都变得无比辽阔。蓝天还是蓝天,高楼还是高楼,道路还是道路,行人还是行人,可是,在我的眼里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
穿行在站台的时候,我已能看到许多花花绿绿的海报。大眼睛的少女贴在墙上和柱子上,迎接熙来攘往的人潮。一到站外,往右手一瞧,又是一张大大的动画海报。海报上方是铁道,顺着铁道朝前远望,秋叶原主街被高楼挡住,暂时看不到具体的形貌,但我很清楚,就在那里,就是那个方向。

大家开始往主街迈步了。每个人脚下都踩了风火轮,能和小摩托一较高下,只为早一点到达那个世界的入口。

而当那个入口,真的在我们面前时……

映入眼帘的,是大片大片的绚丽色彩。楼房不再只有坚硬却冰冷的钢筋、透亮却空洞的玻璃,它们被海报和招牌占据。那些俏丽的、帅气的、美艳的、可爱的角色,在这片三维的空间里,爬上高楼,化作看板,昭示着自己的存在。所有的这些存在汇聚在一起,便成了这条街的色彩,整个世界,独此一份。

沿路的店铺里,五花八门的乐声奏响,在街区的上空碰撞、糅合。它们来自不同的作品,不同的歌手,不同的乐师,却在这里默契和谐地融为一体,成了这条街的声音,整个世界,同样独此一份。

漫步街头的行人,高矮胖瘦,男女老幼,形形色色,各不相同。但其中的许多,手里提着好看的袋子,穿着印有虚拟人物的衣服,钻进店铺或是满载而归;还有些站在街上,手里抱着传单,穿着作品里的服装,面带笑容地高声吆喝;再有些背着背包,举起相机,把目力可见的景致全拍了个遍,就像此刻那群欢脱地跑开的伙伴们……所有的这些人聚集在一起,成了这条街的住民,整个世界,依旧独此一份。

我没有像伙伴们一样跑去拍照。我暂时站在原地,悄悄地闭上了眼。

曾经我的二次元,只是让自己可以容身的一间小屋子。后来我出了屋子,踏入了更大的世界,二次元也因此扩大了许多倍。可我很清楚,无论再怎么大,二次元之于整个世界,也只是被称作“亚文化”的小小一隅罢了。我在现实里认识了许多同好,也能和同好们在女仆店这类的地方相聚,但所有的这些,都像是广大世界里的小小狭间,散落四方,能看到彼此的光,却还是微弱了些。

但这里,让我看看,从这头到那头,一整条街,一整片街区,全被那些散落四方的狭间,还有狭间里的人们占据。

二次元是亚文化,是边缘的文化。

可这里,是只属于边缘的王国。

*

我们开始了在王国的冒险。

秋叶原光是宽阔的电器街主道上,就有数不清的各色店铺,游戏、音像、书刊、模型、偶像制品……更不用提还有几栋百货商厦,里面每一层都是琳琅满目的货品。而且从主道往旁延伸出去的支路上,各色店铺也随处可见,其中不乏许多貌不惊人、但似乎深藏不露的古旧小店。

这么多的宝库,就算只逛其中几座,也得花去不少时间。可我们这支队伍,竟然选择地毯式扫荡——宁可多进十家,不可放过一个。

一切都是捧哏二人组的意思。叶凛和小绫,昨天说了要掏空秋叶原,她们不是开玩笑,她们向母亲发誓,这是真的!

至于她们是先掏空秋叶原,还是先掏空自己的钱包,大家心里都有数的……

不过呢,除了财力,在秋叶原冒险,最大的挑战,依然是语言障碍。但这次,再大的挑战,也在我们的热情面前一败涂地。我们每个人,都想到了克服语言障碍的好办法。

首先是穆晴。之所以先说她,是因为她不用担心语言障碍——她什么都没买。也不用奇怪,毕竟她直到现在,除了古风,对二次元还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嘛。

这两天也难为晴哥了。我们去江之岛,去秋叶原,都兴奋得跟疯了一样,晴哥也只能跟着我们一起疯跑。等今天过了,一定得安排行程,陪晴哥买她想买的东西去。

然后,一如既往地,穆晴所到之处,总会吸引目光。尤其是在秋叶原,几个年轻男子,盯着穆晴,呆呆地念叨着什么。

“他们说什么呢?”我皱眉问小绫。她把耳朵伸了过去,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,吓坏了我们,也吓坏了那几个男子。

“他们说呀……”小绫抹掉眼泪,笑着拍穆晴的肩,“这个女生是模特?还是偶像?”

穆晴抿着嘴低头,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潮。她的美貌在异国他乡也被人欣赏,开心是很正常的。

其次是叶凛。她每到一家店,会先顺着货架搜刮东西;找不到的话,她就直接找到店员,然后每次都掏出一张纸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日文。她会将自己要找的东西,指给店员看。

这个时候,我们一定会听到店员惊呼“すごい”(好厉害),然后带她到相应的货架,把东西递给她。叶凛笑呵呵地把战利品装进口袋,我们则心生敬畏地笑着附和——估计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店员,也很少见到十三岁的外国孩子选中这些作品吧。

毕竟是大魔王呀,魔王征战魔窟,那还不是驾轻就熟?

叶凛轻松取胜,满载而归,小绫也不甘示弱。她好歹会点日语,这时总归能派上用场,想买的基本都能顺利买到。看她那得意的样子,真是的,早干什么去了,还糊弄我们……

顺便,小绫和我有一样共同的额外开销——偶像文化。我在高二寒假,一不小心成了AKB48的粉丝——日本的国民偶像组合,大本营就在秋叶原呢。小绫比我入坑更早,在AKB48还没大火的时候就已是死忠。我俩在AKB48的剧场外晃荡了好久,还兴奋地挑了一大堆CD和妹子们的“生写”(非加工照片),惹得不了解的伙伴们连连摇头。

美姐的话,她的开销基本花在CD上。不过在她找碟的时候,遇到了一点小插曲……

其实她和叶凛一样,在来之前先把要买的专辑名字和歌手名字,都写在了一张纸上。但当她叫来店员,然后想把纸摸出来的时候,她突然脸色刷白——弄掉了!

这下可怎么办呢?许多专辑或是歌手的名字,她平时又都用的是中文读法,总不能对别人说,“请帮我找宇多田光(yu duo tian guang)的CD吧,拜托了”,那简直闹国际笑话了。

急中生智的美姐,突然说:

“歌います!Please let me sing!”(我要唱歌!请让我唱歌吧!)

说罢,她便哼起了旋律。是日本流行乐天后宇多田光的单曲《樱花流落》,也是去年上映的《福音战士新剧场版:Q》的主题曲。

没想到,刚哼了个开头,店员就惊喜地打了个响指,随后跑走,回来的时候,手里便是那盘《樱花流落》。在我们都欣喜地感谢他时,他不断地朝美姐竖大拇指,嘴里还说着什么——我好像听到了“职业歌手”?

也许是美姐最想听到的褒奖呢。

龚诚比起四处搜刮的我们,有更强的目的性。他只在书店买了东西,买的是五本漫画。这五本漫画比普通的漫画体积更大,而且封面质感极好。五本漫画上面,写着共同的英文标题——《SLAM DUNK》,即灌篮高手的英文名。

这是被称为“完全版”的版本,龚诚买的是漫画最后山王篇的部分。这五本是他这次来日本,唯一必买的东西。

“你没买吗?”文文疑惑道,“你不也那么喜欢灌篮高手……”

我笑着轻轻晃着身子。“诚哥买了多少,我就买了多少。”

“切,嘚瑟。”文文苦笑道,“那你还买了些什么?”

“也没多少。”我摆摆手,“把背包装满了之后,又买了六七个口袋而已。”

“哎哟,这还叫没多少。”文文怀疑地盯着我,“你小子挺有钱嘛。”

我无奈地叹了口气。“是挺有钱的,这天一过……就没钱啦。”

来到圣地,我过度兴奋,毫不犹豫地透支了预算,导致我秋叶原一趟下来,就濒临破产,剩下的钱,只够最后两天基本的交通和伙食了。

所以说啊,理智消费,造福你我!不说了,我要去剁手了……

*

不过,我说了这么多,似乎还有遗漏,文文也察觉到了。

“你把几个人轮番说了一遍,不过……”她瞧着我的眼睛,“还漏了一个人吧?”

真是瞒不过她。

这个被我漏掉没说的人,是尤依。我没有提她,因为这一整天,她都有些游离,不在状态。不,其实不止今天,从昨晚吃烧烤开始,她就开始这样了。那时我其实已经有所察觉,但被美姐小绫和叶凛一闹,又转移了注意力。

今天在秋叶原,她当然也斩获不少,手里提满了袋子。只不过,和嬉笑的小绫叶凛比起,她实在是有些安静。要知道,以前的她,遇上这种情形,肯定会是最欢脱的那一个的。

束缚她的,是什么心事呢?

我知道只要我稍一琢磨,答案便会立马浮现,但我做不到。

昨天在梦里听到的声音,我怎么也忘不了,也清楚那个声音说的,都是没有半点虚假的现实。

无论我再怎么难过,再怎么不甘,也否定不了的现实。

我们秋叶原扫荡小队,一天下来,手中全是花花绿绿的大包小包,吃饭的时候,光是口袋都占了好大一堆。顺便,今晚的选择是海鲜。

然后,今晚我们还必须要做一个决定——东京第二天的行程,到底怎么弄?

这是个遗留问题。早在出发之前,我们就在东京第二天的目的地上产生了分歧。那时我们搁置争议,然后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,最后导致了麻烦……

“什么?还去秋叶原?!”尤依惊呼道,瞪着提议的小绫。

“不好吗?我还有东西没买到……”小绫恳求地眨巴眼睛。

“那你早干什么去了!”尤依不满地说,“我们来一趟东京,两天就去了个秋叶原?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!”

“就、就去半天,不不,就一个小时……”小绫可怜兮兮的样子。

“不行!不可能!”尤依杀气腾腾,“大家要玩的地方那么多,时间那么紧,凭什么围着你一个人转?考虑下大家好不好?”

“尤依姐姐!”叶凛插话了,“你不要凶嘛……小绫姐姐她也是……”

“闭嘴!”尤依怒吼道,“多大的人了,懂点事吧!”

全员鸦雀无声,小绫和叶凛更是成了木头。泪水在叶凛的眼里打转,她的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声音,要不是及时被美姐搂住,她一定会被突如其来的悲伤给压坏吧。

“好了,依依,不要急,好好说话!凛凛她不是那个意思!”美姐冲尤依喝道,顺便心疼地擦去叶凛的眼泪,“小绫你也是,玩不够还是怎么的?难得出来一次,多去些地方哪点不好?”

气氛骤然变了。我们目瞪口呆,不知所措。小绫沮丧地低头,不断向尤依道歉。尤依也黯然地移开目光,很显然她也丝毫没有料到,自己会发这么大的脾气。

她一定很自责内疚,而且她一定很痛苦,因为乱了她心绪的东西,她说不出口。我能帮她吗?

在最短的时间里,我的脑海里,浮现了一个解决办法。

即使这个办法,可能会让我付出代价……

“大家听我说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“其实我前几天,一直在想怎么安排明天的行程,现在我大概知道怎么办了!”

在众人集体朝我看之后,我先问:“大家明天都想去哪儿?不用多想,就说自己最想去哪儿就好。”

伙伴们都略显迟疑,面面相觑,也许是刚才突如其来的争执,让他们有所顾虑。

“我……我还是想去秋叶原……”叶凛打破了僵局,从美姐怀里坐起,红着眼睛举手。

低落的小绫也跟着举手,抿着嘴巴,怯生生地看向对桌的尤依。

“好,那其他人呢?”我继续发问,把目光给了美姐。

“我都可以啊……”美姐皱眉,想用眼神逼问出我的目的,我暂时避开,又转向穆晴。

“我啊……我的话,也许……银座?”穆晴尽管也一脸困惑,但还是给了明确的答案,我信心更足了,再转向龚诚。

“我也都可以……”龚诚怀疑地盯着我看,我依旧避开,转向了最后一位。

尤依没有说话,我也没有。我俩的目光,就这样僵持在空中,仿佛在短兵相接,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。

“浅草寺、天空树……”她开口了。太棒了,正是我“想要”的答案。现在,我可以把解决办法抛出来了。

我深吸了口气,说:“那么,明天我们分头行动吧。”

六双眼睛,全在震天的惊呼中瞪得老大。

“不行不行!”美姐率先反对,“我们来之前不是说好了吗,随时随地要一起行动?”

“这几个地方,我们都一起去不好吗?”穆晴跟着质问道。

“雨子,你想清楚了。”龚诚板着脸说,“这可不是儿戏,到时候联络可是个大问题,要是有谁走丢了,后果你明白的。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我伸出两手劝慰三人,“我之前都说了,这个想法,我前几天就有了。东京那么大,每个人喜欢去的地方又都不一样,随时一起行动的话,总有地方照顾不到,不如大家拿一天的时间,去自己想去的。只要我们约好时间地点碰头,总会没问题的。”

也许是见三人还要反对,我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三人——小绫、叶凛和尤依,刚才处于争执中心的她们,现在要给出答案了。毕竟我的这个提案,是靠着她们吵架这个契机,才能被提出来。

特别是尤依。她依然盯着我,又准备和我目光相接。这次我躲开了,转而来回地和小绫叶凛交换眼神。

她会看穿我的心思吗?呵,能看穿的话,倒也不错,这样她就什么都明白了,我怀着一丝恶意想道。

但无论她看穿与否,此时此刻,她也深吸了口气,给出了她的答案……

然后第二天,在新宿车站,我们七人分成三组,走向了不同的站台。

*

我和穆晴无言地坐在列车的座位上。现在我们搭乘的,是东京地铁的丸之内线,途经池袋、新宿和银座。我们要去的,正是银座。

昨天经过一番商讨,大家最终接受了分头行动的提议。全员分为三拨,美姐陪着小绫和叶凛,再访秋叶原;我陪着穆晴去银座;龚诚则陪着尤依,去浅草寺和天空树——后者是“世界第一高塔”,继东京铁塔之后新的东京地标。七点半之前,所有人必须回到酒店大堂。

我的提议是否妥帖,真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。至少现在,我和穆晴这队,气氛十分尴尬。穆晴冷漠地把头扭开,从上车到现在,一直没和我说过话。

她在生气吗?因为什么呢?我不知道,也不愿细想。

我只知道,我的提议,自有我的理由。在和尤依龚诚分开之后,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坚定。

离开镰仓高校之后,她就一直闷闷不乐。我知道为什么。因为阴差阳错的原因,她突然陷入了纠结,感情遇到了考验——她似乎注意到我了。

但不该是这样的。就算她真开始注意我,也只是因为误会。她喜欢的是龚诚,一直都是,这点不能弄错。我?我们是好朋友,已有三年的友谊,这对我来说,已经是天大的嘉奖了,我怎能过分贪婪呢?

不可能的,怎么可能呢。我只是个……

“胆小鬼。”

终于听到了穆晴的声音。

“你在逃避什么?”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,“你以为你做的,是在为她好吗?你以为这样很伟大吗?”

她顿了顿,又咬着牙问:“三年了,还是学不会勇敢吗?”

我不敢看她,只感觉自己的身子,像心一样收缩。我能做的,只有在心底乞求穆晴,不要再逼问我了,我回答不了的。

所幸穆晴也没再逼迫。片刻的沉默之后,我听到她的声音,突然变得悲戚。

“你已经错过一次了。这次机会,比以往的都要宝贵。不要再错过了。”

这样的话,从她的嘴里说出,尤其让我震颤。我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,看到她的那双眼睛。它们曾经见证过发生在我身上的、与它们的主人紧密相连的故事。这些故事早已有了结论,我也坦然接受了结论。

那现在这个故事的结论呢?我不知道。我甚至不知道,究竟该不该开始这个,和尤依联系在一起的故事。

我依旧回答不了,于是只能把目光再次移开,转着眼睛,想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什么上面。

有了!

在我的面前,站了一个女孩。她像车上的许多人一样,拿着个手机看。这本来没什么,但仔细一看……

她似乎在看动画。只见屏幕上,从一间房屋的天花板里,伸出了三条绿油油的……触手?!触手的下方,是三个画风猎奇、造型猥琐的大叔。这三条触手一边蠕动,一边对着下边的三位大叔,叭啦叭啦地张着嘴巴。

然后,画面开始莫名其妙地乱变,什么戴着红色头盔的肌肉男啊,突然出现的一大堆怪物啊,来了个360度特写的妹子啊……

真是把我吓得不轻。这个女生看的是什么啊?!她是何方神圣?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样,浅黄色的直发,精致的五官,小巧的挎包,白色小短衫,黑色连衣裙……看上去是最普通的日本女生,居然……

不过看久了,好像还……挺来劲的?一不小心,我竟然入了迷,和女生一起,陶醉地看起了这部画风清奇的动画。

几年之后,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了一部名叫《天体战士》的动画,它讲述了一名好吃懒做、没有工作的英雄,与性格温和的怪人们展开战斗的故事。作品主打讽刺戏谑的冷幽默,画风和剧情一样奇葩。但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,我就记起,自己曾在遥远的东京,在一个女孩的手机上,看过这部动画。

那都是后话了。现在的我,正在聚精会神,突然听到耳畔响起了悦耳的女声——到站了吗?

我没有多想,赶紧站起。这站下车的人好多,我是被硬生生挤出去的——和我一起的,还有刚才的那个女生。

出站的时候,我碰上了点小意外——我连票都没来得及放进去,就在检票门被关上之前,被推到了检票口的另一边,也不知是谁干的……

繁忙的车站外,日光灼热毒辣,我下意识地用手遮挡,顺便转向了身边的穆晴,看她有没有跟上……

可我的身边,只有刚才的那个女孩——她似乎在等人。我又环视了一圈,两圈,再远看,再近看,依旧找不到穆晴的身影。

我感觉全身发凉,正准备扭头找人,却注意到头顶的车站招牌,有两个字格外显眼——“池袋”。

池袋位于东京丰岛区,是东京主要的商业娱乐中心之一。提起池袋,二次元人多半会感到熟悉,因为大名鼎鼎的《无头骑士异闻录》,就是以池袋为背景的一部群像剧。

可现在,谁有心思管这个!

我坐错站了。

我慌忙摸身上的手机,刚拿出来就想起,手机没用——便携wifi在穆晴身上。我的手机现在,跟废铁没有区别。

既然这样,就赶紧买票回银座吧,至少穆晴发现我不见了,肯定会在车站等我的。但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……

果不其然。我摸遍了全身,也没有找到钱包。

我仿佛掉入了冰窟窿,寒气侵蚀了我的每一个细胞。

在这座异国的城市,我有大麻烦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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